中国的“年”,有“阴历”“阳历”之分、“农历”“公历”之别,但正如鲁迅先生所说,“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”,传统的农历年才真正是中国人的大节日。所谓的“过年”,也并不仅仅指正月初一春节这一天,而是涵盖了从腊月底到元宵节的一个时间段,所以我们常说“没过十五还是年”,拜年时可以拜个“早年”,也可以拜个“晚年”。
农历年之所以重要和热闹,是因为它像一首完整的乐曲,有前奏,有主曲,有高潮,有尾声。小年可以算是前奏,灶王爷上天去言好事,人间从此开启忙年的节奏。之后的忙碌便是主曲,除夕和春节自然是高潮,元宵节以汤圆和花灯充当了尾声。如果把这首乐曲延长一些的话,小年之前的腊八、大寒,大概可以看作乐曲开奏前的气氛酝酿,让听众摩拳擦掌又屏气凝神,期盼着,等待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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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,王维不会想到,他17岁时写下的这两句诗会成为一千多年后对乡愁的最佳解读。以喜庆热烈和欢聚团圆为主题的农历年,自然成为生发无限乡愁的时间节点。“一年将尽夜,万里未归人”(戴叔伦《除夜宿石头驿》),“岁暮纷多思,天涯渺未归”(白居易《除夜》),“故乡今夜思千里,霜鬓明朝又一年”(高适《除夜作》),对于满怀乡愁的羁旅客,年,真真是一个难过的“年关”。
乡愁,既是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的情感笼罩,也是气味,是颜色,是乡音,是故乡一个个熟悉的面孔!乡愁,是成年人吁出的一声长叹,包含的却是童年和少年的梦境。于是,沿着乡愁的影踪,我回到了17岁以前,回到了沂蒙山区的那个小县城。农历年,也在一片朦胧模糊中透出了鲜亮的色彩。
“惟有春风不知老,年年傅粉又施朱”,年是红色的。红色代表着喜庆吉祥,也蕴藏着辟邪护身的神奇力量。从我记事起,小年夜给灶王爷的供品中,总是有红红的山楂。山区的乡亲心大,丝毫不担心灶王爷吃了这种酸胜过甜的红山果后,在向玉帝言好事之余,也会说上几句酸酸的俏皮话。大锅蒸出的“枣山”是红的,孩子们总是先下手摘掉红枣,任由下面白面馒头一样的“山”成为没了顶的秃山。
春联也是红的。“忠厚传家远,诗书继世长”“天增岁月人增寿,春满乾坤福满门”“松竹梅岁寒三友,桃李杏春风一家”,这大概是我家最常用的三副对联。父亲是写春联的主力,据他说,他现在的书法功底,就是小时候写春联练就的。于是,每到过年,我就会半推半就地被他抓差写春联,几年下来,也学会了些提按顿挫。虽然常常一联方毕,丑妍未辨,父亲赞叹声已连连,但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,大字绝不敢碰,除了写个“出门见喜”“满院春光”和贴在偏门的对联外,更多是充任调墨裁纸之职。即便如此,每当工作完成,洗掉手上的墨迹红痕时,还是体验到浓浓的年味和满满的成就感。
小年之后直到春节,满大街都是红红的鞭炮摊,往来人群摩肩接踵,笑语喧哗。为了招徕顾客,摊主竞相当街燃放,一时间,红屑飞舞,响声震天。打小害怕鞭炮的我,如果在这时接到了同学朋友到街上见面的邀约,不啻噩梦来临,会想尽各种办法推脱。而到了元宵节,红色又是那么可爱。一只只红灯笼挂在树上,透过鞭炮的烟尘,露出温馨的光。大门外、胡同口、磨台上、水池边,都摆上了红红的烛台,头顶一轮月,万家齐送灯,一片静谧和谐的氛围昭示着中国狂欢节的尾声。
“晓寒料峭尚欺人,春态苗条先到柳”,年也是黄色的。家中的迎春花,小年过后就被移进室内,在腊月二十八九准时盛开。喇叭似的模样,嫩黄的笑脸,四棱形下垂的纤细枝条像是轻揖春天的小手。除夕夜,妈妈会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烧纸,淡黄的纸,轻轻薄薄,由我用一张大钞轻轻地按遍,这叫“打纸”,是家中男孩的特权。在新年钟声敲响之前,我们把纸分为几堆放置在门口和院子中央,举炬其上,伴随着冬夜的冷风,纸灰飞作白蝴蝶,敬献给了各路神灵和天国里的祖先。我们常说,祖先信仰就是中国人的宗教,只有在除夕夜的烟气氤氲中,才能深切地理解这句话。
与黄色相关的还有各种美食。在小年夜,同红红的山楂摆在一起的是金黄的柿饼,摆上不多久,不管灶王爷是否享用完毕,孩子们已开始大快朵颐。年前炸就的藕盒,黄澄澄的,可以从大年初一一直吃到初十,在灶台边忙碌了一整年的主妇们终于可以偷得几日闲。串门回来,准能收获一捧橘子糖。橘黄色的糖,做成橘子瓣的形状,里面晶莹剔透,外面裹着白砂糖,吃起来里里外外都是甜。浅黄色的玉米发糕松松软软,酸中回甘,与吃惯了煎饼的牙口乍一相逢,便会调动起全身的各种快乐神经。最吸引我的还是香油果子。油条的口感配上麻花的造型,一串串地用绳子拴起来,闪着金灿灿的光,让远远没能实现“油条自由”的我垂涎不已。待到正月初六,姑姑们回娘家,每人都会提上几串香油果子,我积攒多日的馋虫,一朝终得打发。
“巧裁幡胜试新罗,画彩描金作闹蛾”,年更是彩色的。除夕这天,家家都在门楣上贴起落门签。这是家乡的一种传统刻纸,刻的是“招财进宝”“家和万事兴”之类的吉祥话。小的门口贴单层五幅,一般是红、黄、蓝、紫、绿五色,大门口则要贴双层十幅。看到花花绿绿的落门签迎风起舞,人们都会轻松一笑,对来年的生活也更有了信心。
除夕夜要吃素馅的饺子,妈妈会选择菠菜豆腐,取清清白白之意,一顿饭就是一次简单有效的价值观教育。大年初一,孩子们穿上鲜亮的新衣服,成群结队地在胡同口和院子里做游戏。游戏腻了,就到街上去看五彩的气球,如果谁用零花钱买得几只回来,马上就会成为大家羡慕的对象,在游戏中升任主角。趁着这个难得的闲暇和消费季,小姑娘忙着收集各色糖纸,然后比比谁的更漂亮;男孩们则到处搜罗香烟盒,富有技巧地将其折叠成四角方正肚里空的形状,在地上甩的“啪啪”作响,根据声响,这个正方形的简易玩具被命名为“啪”。依照游戏规则,香烟的价格决定“啪”的战力值,所以,一种红绿相间被称作“红绿灯”的烟盒最受欢迎,谁“红绿灯”收集得多,就会成为众人眼中的“大富翁”。可惜,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这个“红绿灯”的真实品牌是什么。
“千红万紫安排著,只待新雷第一声。”年,带来的不只是欢乐,还有与春天偕行的蓬勃希望。故乡,永远庇佑着她的孩子,在游子的生命中打上温暖的印记。只要想到年的色彩,无论身处何地,我们都能面朝故乡的方向,轻轻说道:此心安处是吾乡。
(作者单位:山东社会科学院文化研究所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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