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只白净的手掀开门上垂着的油灰色布帘,蹲在柜台后边收拾东西的人听见声响,忙探出头喊了声:“稍待,掌柜的在后院盛酒呢!”随着话音出现在来人面前的,是一张笼在雪白狐裘中的面庞——杏核眼黑白分明,清亮得让人不能直视,衬着尖尖下颌和凝白的肤色,让风雪中跋涉而来的旅客仿佛一下暖了身心。
“店家,我们要住店。”打先进来的那人是个清秀的少年,灰鼠袍子翻毛领连着头上的貂皮帽,一进屋就忙着摘帽。身后跟着的小厮忙不迭接过,又帮着除了少年的玄狐手笼和身上的皮袍。一行十数人的队伍里,除了这对年轻的主仆,还有几名很是威武的帮办和文书向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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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着狐裘少女说话的这人却是留着两撇师爷须,一脸精明干练的样子,说话间也脱去了身上厚重的皮草衣帽:“听人说,贵店的厨子是从元州来的,做得一手好味华菜,可是如此?”
“刘爷你就别拽文了,赶紧着让掌柜的上些好酒好菜,把地龙烧得热乎乎的!”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大咧咧地坐在了当门的桌边,搓着两只粗糙的大手,冲着有些好奇地看着这队人马的白裘少女,“小丫头,别愣着啊!赶紧的去后边和你爹说去,让厨子热起炉灶,烧些好菜!还有,先快快上几大坛子烈阳魂来,老爷们要暖暖身子!”
“王师傅,这位娘子想是没料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客人,有些懵了。”当先进来的少年坐在靠窗边的位子,淡淡地说道,“小四,先把定金给掌柜的取了,记得和掌柜的交代清楚。”
“晓得了。”叫小四的小厮自取了银钱,走向倚在通往后院的门边的少女,“这位姐姐,可麻烦你去请掌柜的过来?”
“嘿嘿,你叫我做姐姐?”少女笑出声来,白皙如雪的双颊上浮上可爱的粉色红晕,“倒是第一次听到!等着,我这就去叫阿尔善叔叔出来!”少女笑呵呵地说完,一掀门帘进了后堂。
不一会,一个高大的蛮人大汉笑眯眯走了出来,后边跟着两个看着有些憨傻的小二,几人的脸都被炉火熏得红彤彤的,看着倒是让人觉得开心。
“不知这么多位客官可是要在怒京城待上阵时日?”问话的这便是客栈的掌柜了,虽是开心一下子有这么多客人上门,但是不可避免的是,店里没有这么多空房间了,“小店铺面不大,惭愧的很,怕是容不下这么多位客官呢。”
“哦,是这样。”看着像是主子的那个清秀少年看向刘先生,“先生觉得呢?”
“主子,这冰天雪地的,天色又不早了,还是在这里留宿一宿较好。”刘先生又转向阿尔善掌柜,“不知这附近还有哪家客栈可以接宿华族客商的?”
原来,景宗继位之后,全力与周边诸国结交,结束了之前延绵多年的战争。如今各国至少表面上相处融洽,各有通婚,且国间贸易通货得到了极大地发展。不过,金国在大祭司的坚持下,保留了华族留宿的限令——只有取得法统司颁发的许华令的客栈,或者是拥有民饲司察发的华通证的人家,才可以收留华族人宿在城区里。此外的情况皆会被视为不循规,要被处以罚金或是其它严重的处罚。
“嗯,我家的房子倒是也有华通证,小爷和先生几位不知方不方便随我去?”阿尔善的结义兄弟是华族人,所以他在怒京的房子一早就办好了华通证。而且,年初刚刚扩建的房子,除了给侄女的一间厢房外,还有足足三间客房和还空着的两间书房。
“哦,掌柜的要是方便的话,我们当然是乐意之极。”刘先生欣然同意,“那不知店里能住下几人?”
“七八人是够了的,小店还有四间客房是空着的。只是要劳烦几位自行将行李抬进后堂仓房,再交上存货的银钱。仓房的钥匙只有一把,自然也是客官您收着。”
“了解,他们会自己抬进去的,只是麻烦掌柜的准备几大张油布,货物惧水,这几日都是大雪霏霏,怕潮了。”
“罗巴,领着客人去仓房!”阿尔善吩咐一个小鼻小眼的伙计,“油布就在门边的立柜里,好生给客官罩好了!”
“知道。”叫罗巴的小子点点头,领着搬货的汉子从大门出去了——因为货箱大,便直接马车拉着到后院去。
“掌柜的好福气啊!”几盏温热的烈酒下肚,刘先生浅笑着捻捻两撇文士须,和在柜上算账的阿尔善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,“刚才的小娘子是府上千金吧?生得真是水灵,汉话说的也是字正腔圆的。”
“那是小的侄女。”阿尔善呵呵一笑,端着一碟自家婆子熏制的驼羊肉干走到刘先生桌边坐下,左右除了这队客商也没有别的客人在前院吃喝,向来健谈的阿尔善酒瘾有点蠢蠢欲动,只想借着陪客人聊天的时机,好好喝上点。
“阿叔,你这是要喝酒吗?”手还没碰及桌上的烈阳魂,就听到身后传来少女的戏语,“小心我去和婶子说,你又不听话,偷偷在柜上喝酒!”
“去去去!鬼丫头,就知道拿你婶子压我!在你眼里也就朗多那小子算个能教训你的!”阿尔善虽是做生意精细老道,但和这个小侄女相处起来还是一副大孩子的样子。
“不和你说了,说不过就拿表哥说事!”小娘子一扬那尖尖下颌,光洁凝白的肤色几不能与雪白的狐裘分辨出来。
说完,小娘子披上褐色的风袍,带上兜帽就要出门,只留下句:“我去找国国尔玩,晚些再来帮你收拾!”
“这丫头——”阿尔善还想拦下她交待句什么,却是没能赶得及。
“呵呵呵……”在场的老少爷们都会心笑起来,一路风沙的来到漠中怒京,能见到这般娇俏动人的小小女郎,都不由得有些归心难已,这大漠里的狐裘少女身上竟是满满江南韵致,让人印象深刻。
夜已深,凉日花却还是不能入睡,因为她知道,朗多表哥明天就会从居浮随队朝贡到王都。自上次相见,又是一年岁月,却不知那个最爱默不作声的俊秀少年如今长成了什么摸样?个头是不是该比自己高出一大截了?爹上次说,过了这两年,学徒阿桑也该可以接手他的工作了,这便带着自己一直住在王都,帮二叔打理他的酒栈……
没有头绪的胡思乱想着,凉日花翻了个身,听到院子里有人在轻轻踱步的声音,虽然已经是把步子放得很轻了,可是在大漠长大的凉日花有一双敏感到惊人的好耳朵——正暗自疑惑,又听见踱步那人轻声叹息,那一声轻叹仿佛一丝细烟袅袅而来,不轻不重的撞进心里,让凉日花一时怔忪。
披上长袄又裹上床边的毛毡,凉日花慢慢走到了门边,院子里的人还在不时的挪动着步子。
也没想着唐突不唐突,凉日花拉开了自己的房门,反正自己这间房是在偏院,隔壁是留给阿爹的空房间,对面的房间也早就收拾出来,要给婶子肚子里的小堂弟将来做书房,自己怎么莽撞都不会吵到人。
“是谁?”凉日花一手还把着门,把身子探出门,轻声道,“可吵着我睡了!”
“得罪得罪。”院中的花架下,一袭灰色长衫的少年披着银灰色的皮裘,轻声告罪,“在下以为偏院无人居住,才借步至此,不曾想扰人清梦,实在抱歉。”
说实话,这少年说的话文绉绉的,没有真正学习过汉话的凉日花,勉强听懂个大半。不过看他的神色,猜想对方应该是在向自己道歉。在向来没有什么男女大防的大漠长大,凉日花自然不会像汉人少女般,因为不敢和陌生男子单独相处而真生气,说什么吵到睡了也不过是想要占个理而已。
“没事没事,反正我也没睡着。”说着,凉日花掩上房门,就披着她的毡子走到院里,“你是今天带队在酒栈投宿的客官吧?”
“正是,在下姓李,看样子要虚长娘子几岁,娘子得罪称声兄长便是。”少年看来家教甚严,说话间又是对着凉日花躬身一礼。
凉日花呵呵一笑,像是觉得这少年多礼到有趣:“你们汉人都是这样文绉绉的吗?我瞧着跟着你一块的那几个大叔可不像你这样呢,奚贾要是看到你这副样子,指不定怎么敲打你。”
凉日花平素就是个有些聒噪的性子,又不怯生,与谁都能说得热火朝天。是以虽然这汉人少年特别羞涩老成,两人却也聊了起来。
“我叫凉日花。你姓李,叫什么呢?为什么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,跑到我院子里叹气啊?”凉日花见少年身子单薄,担心他受不住夜里的寒气,从屋里搬来了一个地炉放在藤架下,还小心着离枝叶远些,免得给着了。
“在下李恪,字振澈。”少年貌似犹疑了一会,还是答了。
“李恪,振澈,那我究竟是应该叫你李恪,还是李振澈呢?”凉日花眨眨眼,一双乌亮的杏核眼在月光下如星辰闪烁,“怎么有两个名字?”
“凉娘子,你就唤我李振澈吧。”李振澈想了想,觉得这样就和家里姊妹一般,倒也合适。
“哈,我可不姓凉!”凉日花乐得一个仰合,带起阵风,吹动了李振澈的鬓边碎发,让他一阵恍惚,“我叫凉日花,姓摩尔木。”
望着凉日花雪颊上淡淡红晕,李振澈只觉砰然一颤,说话的声音愈发弱了几分:“是在下孟浪了——”
“没关系,你们汉人的名字和我们不一样,自然会弄错!”凉日花走到藤架旁,手扶着亲手种下的木珠藤,回身笑道,“我爹爹也是汉人,我的汉话就是他教的……不过,他都不记得自己做汉人时的名字了,所以我们都和阿叔姓。”
短短两句话,却让李振澈很是愣了一会才想明白:“那娘子也是我华族人?”
“我不知道啊!”凉日花歪头一笑,“我爹爹虽是汉人,但我却是白狼王送给他的礼物,所以——大概只有那居浮山上的狼王才知道,我到底是它从哪里衔来的吧。”
李振澈想要安慰眼前的小丫头,却发现好像反而是自己听了有些难受,淡淡说着的那人全然没有凄然情绪:“娘子幼处狼群久时,丝毫未损,想来定是多福多寿之人。”
“你说的话我又听不明白了。”凉日花轻声笑道,“你们明日就要离开吗?”
“本来是做这般计划的。”李振澈道,“不过,听说明日是居浮六部来上贡的日子,所以城门要禁出大半日,索性便再留一日也好。”
“是啊是啊!”凉日花想起了什么,拍着手道,“明日朗多表哥就要来了,我阿爹也要来呢!上贡的时候,集市上可热闹了!”
李振澈点点头,诚恳地对凉日花说道:“那麻烦娘子带我们去凑凑热闹,好不容易来一次大漠,还想着多搜罗一些新奇玩意回中原的。”
凉日花眨巴眨巴大眼睛,笑着点头。
两个少年男女就这么在月色下,絮絮聊着直到月落日升才恍然发觉,自己竟是彻夜未眠。
“这下好了,咱们俩都眼底青青了。”凉日花今日穿了件褚红色的长袄,下身是羊皮毛里的利落束腿裤子,因为要外出,没忘了加上一件褐色的披风,“待会我爹爹来了,又该说我了。”
“少主——”一旁的刘先生似乎有些疑虑,却没有能说出来,只是对李振澈使了几个眼色。
“先生放心,你还是跟我们一起去转转吧。”李振澈淡淡说道,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,“我也不过是想去看看,有没有什么适合带给家中姊妹的。”
“是。”刘先生毕恭毕敬地垂首称是,随即吩咐了两名看起来很是严肃的年轻武师跟随。
便是如此,凉日花、李振澈、刘先生、小四,还有那两名年轻武师一起去“逛市集”了。对于这个结果,凉日花很是不满,要说叫那容易害羞的小四一起跟着去玩还好说,那个刘先生总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是无趣,至于俩愣愣的大个子,更是让人生气——站在他们身后,总是挡着人不说,还面色清冷的,坏人兴致。
“李振澈——”凉日花拉拉李振澈的衣角,小声问道,“咱们能不能把这几条大尾巴给甩了啊?”
李振澈无奈的笑笑:“抱歉啊,凉日花。他们是担心我,怕我人生地不熟的,要是和你走散了就麻烦了。”
“好吧。”凉日花撇撇嘴,回头看看后面一串大小尾巴,失望地嘟囔着。
“凉日花,前面怎么围了那么多人?是出什么事了吗?”李振澈指着前方不远处,一大群人围了个水泄不通,却不知是在凑些什么热闹。
凉日花点点头,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过去,钻来钻去的张望了半天后跑了回来:“嘿嘿,你们来的真巧,今天正是南市商贩比拼的日子,很热闹的!”
说完,凉日花就拉着李振澈往人群里挤去,顾不得身后刘先生又急又气。
这怒京的南市买卖的不是其它,正是被南朝相当排斥的人奴。
“其实,金国虽然是保留了奴隶制,但现今的奴隶们不再像从前,被随意的买卖和驭使。他们不仅有自己选择主人的权利,与主人家商量成功的话,甚至可以得到每月三到五天的休息时间。金主帐下设立奴司专职所有奴事,只有在奴司登记在册的奴隶才是有得到认可的奴隶,而奴司还会对所有的奴隶进行等级评测,这样便于不同要求的主人家进行选择,相应的奴隶工钱也是不同的。这样论起来,这奴司已经如同大盛的司役局一般了。”刘先生看着眼前这样热闹非常的人奴买卖,不紧不慢的道来,凉日花自然是听懂的没有多少,身旁的李振澈则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。
凉日花并没有认真听刘先生在讲些什么,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台上一个有些不一样的奴隶,看上去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少年,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着,身上穿的极是单薄,既不说话也不见有什么动作,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,身前放着的黑色木牌上用红色的字写着“莫诺西”。
“这少年竟然是因罪充奴的……”刘先生啧啧道。
“却不知这因罪充奴会怎样?”李振澈问道,“与普通奴籍相比如何?”
刘先生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仍是死死盯着那少年的凉日花,道:“只有是犯下连杀数人、淫人妻女、意图谋反的重罪犯人之直系亲属,才会被判处充入奴籍。因罪充奴的犯人只能在买下他的主人家干活,没有选择或休息的权利。”
“这不公平……”凉日花看着台上喃喃地道,“刘先生,你能帮我去问问,买下他要多少钱么?”
“这——”刘先生没有想到凉日花竟然这么直接的就提了出来,一时不知如何回绝。
“刘先生便为她问一声吧。”看出刘先生的犹豫,李振澈吩咐道。
不一会,刘先生问了回来:“这少年身上还有伤,卖不起价钱,只要四十个金铢便可以签下死契。不过,正如我所料,犯人不能卖与我族。”
李振澈想了想,转过身对凉日花说:“凉日花,我借给你钱,由你来买下他——再将他转借与我,但是这样一来我就得带他回南朝去,不知道你愿不愿意?”
“……”凉日花望着台上的少年,虽然不能理解自己这样强烈的意愿来自哪里,却还是遵循心意点了点头,“李振澈,他跟着你以后,不会继续像现在这样吧?你会让他吃饱穿暖,会让他有床睡觉的吧?”
李振澈笑笑,郑重其事的点头道:“某会照顾好这个少年,将来哪日凉日花还了某四十金铢,便也把这名奴隶归还。”
李振澈命人去取了四十金铢,以凉日花的名义买下了这个叫做莫诺西的少年,并叫人带他回了酒栈梳洗疗伤。
“多谢你,李振澈。”凉日花向李振澈致谢,“凉日花会把你当做朋友,一生的朋友!”
看着少女煞有其事的模样,刘先生轻声笑了,李振澈却是一愣——一生的朋友,真的会有一生的朋友吗?为什么觉得这样的一句承诺却让自己感到一丝恐惧?
离了南市,一行人正犹豫要往哪里继续逛,正听得扬号的声音传来:“居浮——朝贡!”
“是居浮众部来上贡的马队入城了。”刘先生对李振澈道,“少主,是否去见识一下?”
“要去要去的!”凉日花一下子乐开了,“我朗多表哥也在那里,我们快去西城大街吧,他们是从西城门进来的!”
怒京内城一共有四门八岗,与外城的十六门十六岗相对,此时外城开了西面四门,内城西门大开,居浮十六部的高头大马上驮着各种上贡给大君的礼物,在护行队伍的伴卫下进城了。
“表哥!”凉日花冲着卫队中招手,果然有人回应他,骑在马上的少年和身边的伙伴交代了一声,下马走出了队伍。
“凉日花,这是给阿尔善舅舅的,这是给舅娘的……还有这个,是给你的。”少年从身后的包袱里掏出一件件礼物塞到凉日花手中,“大君晚上要招待我们,可能就歇在皇城里了,把这些东西都先送回家,明日再去找你。”
不及等凉日花回上两句话,少年便回身小跑着重新上马跟着队伍走了。
“这便是你表哥吧?”李振澈笑道,“果然是少年才俊,一表人才。”其实李振澈自己不过十四五岁,这样故作老成的话说来却一点没有不自在的感觉,大约因为平日里就是这样过于持重罢。
“又说些我听不懂的话了。”凉日花撇撇嘴,随即小声的嘟囔起来,“这么久不见,都没发现我又长高了很多……”凉日花将一腔心思都放在了表哥朗多身上,这是连阿尔善这么个大粗人都发现了的“秘密”,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少年心事,不知哪一日便会有变化,左右乐得见两个小儿女各自纠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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